“吼——”一聲驟然巨吼伴隨著強烈的熱浪從殿外飛沖而入。隨後一團炙熱的熊熊火焰從殿外以一種來勢洶洶，勢不可擋的勢頭落於三人身側。

只見那巨大的焰火之中是一只齜牙咧嘴，三只巨目若碩大銅鈴的猙獰巨獸。那巨獸甫一落地，便是四肢抓地，微微低俯，接著一個向前，發出一聲咆哮，洶湧的氣浪在紅塵殿中排山倒海肆意縱橫。

葉闌聲見得這通體火焰灼燒的異獸，眼神微變，看了眼身前默然無聲的白葭，撤下了捂住她耳朵的手。

白葭驚異的看著這龐然大物，腦海中飛快一閃，她認出了這只異獸，它便是那只在自己祭魂轉魄燈中化為白鳥時，吞掉自己的火焰巨獸。

火焰巨獸懶洋洋的扒拉了兩下爪子，像是朝玉藻示威又像是宣示主權一般繞著三人走了兩圈，脖頸線條昂揚拉直，走的矜持而驕傲。不經意的對上白葭的目光，猶如兩簇火苗燃燒的焰紅眼眸便好奇似的偏頭朝她看了過來。

“蔔夢貘？”玉藻咬緊牙根，震驚被壓在濃濃的憤怒之後，眼神探向殿外，“看來，今日都想要趁亂打劫了。”

玉藻看著殿外晦深處一點紅光舞動環繞下裊裊而來的纖瘦身形，沈住氣，咬著字眼，道，“是麽？掌鏡人，沈兮夷。”

葉闌聲一震，抿唇轉眼。一襲紅衫的沈兮夷正款款走入這蒙昧的紅塵殿內，她的臉色異常疲憊蒼白，即便這紅塵殿的靡靡紅光也沒能把她的面孔照得紅潤添姿。而身邊環繞翩飛的那一只“般若”，蝶翼像是秋風中殘破的枯葉，邊緣撕裂，翻卷閃動。

沈兮夷註意到葉闌聲的視線，看了一眼這邊的三人，偏頭擡手捋起耳邊散落的鬢發，同時斜飛入鬢的眉梢一揚，不緊不慢的朝他們淒然的一笑點頭。那是一種牽動五官的笑容，沒有情緒底色但卻攜帶著清晰簡潔的語言信息。

那一眼的訊息，三人都接收到了。頃刻明白了前面上殿中的大致情形和沈兮夷此刻的意思。

葉闌聲抿緊唇，欲言又止的看向沈兮夷，只見她向前一步，徹底踏入殿中一塊淺淡明亮的殷紅中，像是踏上了一隅鎂光燈映照下的獨人舞臺。那個在極寰殿深居簡出的沈兮夷紅衫迤邐，此刻在光影交疊中美得驚人，美得近乎虛幻。

“玉藻大人，您的對手是我。”沈兮夷對著陰沈著臉，隨時都要暴怒的玉藻，淡定從容的宣戰。

玉藻對沈兮夷這般公然不懼的反叛歸墟不禁覺得有些好氣又有些好笑，一時間卻反倒是冷靜了下來。紅光晃動的燈籠下，寂滅一片。

“沈兮夷，你雖是極寰殿的掌鏡人。但就憑你……”玉藻說著，瞥了一眼殿中那一只不斷擡著爪子，蠢蠢欲動的蔔夢貘，看向猶如枯葉一般殘破的‘般若’，好心提醒道，“還不足以抵得住我。”

“就是註定輸，不試一試，怎麽會知道。”沈兮夷卻絲毫不領情，她臉色不變，語氣和表情一樣沈穩清淡。

玉藻沈默了——這樣斬釘截鐵，聽上去似乎沒有經過思考停頓便貿然脫口而出的話，其實早已經過了深思熟慮。但是，她怎麽也無法想到這樣近乎狂妄無知的言論居然會出自沈兮夷之口，一瞬間的表情憐憫而慈悲。

忽的，玉藻眸光一凜，臉色驟然冷了下來，只見她雙手交疊，寬大的袖袍揚起間相抵的指尖有盈盈數枚紅光閃動。

“嘻嘻、嘻嘻……”紅塵殿的四面八方的幽晦中傳來各種天真詭異的嬉笑聲。那一盞盞高高懸掛的紅燈籠殷紅如血，投射出一條條細小的剪影，接著一道道淩厲的紅光從中倏忽躥出，俱是向著一側疾走向前的三人激射而去。

“吼——”巨大的怒吼在紅塵殿中喧塵囂瓦。蔔夢貘陡然躥落於三人身側，狂暴的揮舞火爪，甫一俯首後擡起，尖利的牙嘴間便咬住了什麽，齜牙咧嘴的大力甩頭。

白葭在蔔夢貘投射下的陰影中擡頭，只見那只火焰異獸瘋狂揚甩。一個偏首垂頭間，只見鋒利雪亮如刃的齒間咬嚙著數個紅衣裳的人偶，那殷紅的小小手足四肢都在利齒縫隙裏垂落下來。

玉藻見蔔夢貘難纏，對這無比礙事的異獸無比惱怒，厲叱一聲，“給我讓開！”

寬大的袖袍被她揚舞得行雲流水。只見她手臂一張，紅袍翩然而起恍若一對大張的翅膀，殿中的燈籠一陣急驟明暗，霎時間有無數包裹在紅芒中的靈役人偶如同箭矢一般飛馳而去，毛骨悚然的嬉笑聲回蕩成一片。

道道紅光如急雨箭林穿刺而來。蔔夢貘一甩頭，吐去了口中的靈役人偶。它高昂仰首，四肢抓地，一陣怒吼，殷紅的眼睛有盛烈的躁怒之氣，搖頭擺尾的把眾人護在身後挺胸迎擊。

那小小的靈役人偶在空中改變了軌跡，紛紛落地四散，從各個方向盯著蔔夢貘背後的人周轉曲線而去。

李問真你撚起幹癟凹陷的手指，沈下眼眸，凝結出一張不大不小的血網，然而網孔稀疏，連接脆弱。他屏住氣息，急速念動，那血網這才漸漸密集起來。可就在這織起網的空檔，一只靈役人偶竟是瞅準了空檔朝著揮舞龍骨的白葭後脖頸撲了上來。

“白葭！”李問真還未張口，一聲清脆的驚呼便響了起來。

白葭在這提醒聲中一驚，只覺得後脖頸一冷，有冰涼的刺痛感滲透了進來。

葉闌聲看到附著在白葭背山的小人偶，眼角狠狠一跳，當即一劍揮落，挑開那個靈役人偶，而後反手利落的在空中一劃，那人偶便輕易的斷成了兩截。至此，他仍目光靜靜盯著那人偶。

“嘻嘻——”那上下分離的偶人在地上咧嘴怪笑，斬落的上身撐著細短的獨臂向著下半身匍匐而去。就在偶人分離的身體就要接觸到時，橫裏驟然飛落一簇幽幽火焰，點燃了那只人偶。伴隨著一聲駭人的尖利笑聲，那只偶人在灼燃的火焰中翻騰扭曲，竭力試圖掙紮，最終化為一攤灰燼。

白葭心有餘悸的看著地上一攤灰燼，脖頸後那絲絲縷縷滲入的涼意依舊未消。忽的，脖頸之後觸到了什麽滾燙的東西接著像被針刺一般猛然一痛，她一個激靈下縮緊脖子，下意識轉頭。身後居然不知何時悄無聲息的站著一個紅衣少女。

連翹對上白葭警覺的目光，怔了一下隨即晃了晃撚在指尖的一小截人偶斷臂，對他們示意道，“沈姐姐說這些靈役人偶專噬靈魂，你們切記，不要被它們攀附上，一旦被捏住頸椎脊髓，便會受這些偶人操縱。”

話音剛落，她細微撚轉手指，指尖躥起一朵火焰頃刻把那那皆小臂焚燒殆盡。

白葭下意識的點了點頭——這個少女片刻前在歸墟盡頭伸手扶過自己一把，而自己也對她有一種說不上來莫名親切感。由此，忍不住多看了眼前的少女一眼。

“嘻嘻嘻——”古怪笑聲像是夏日田野裏連城一片的蛙叫，撩人神經，間或一兩聲蔔夢貘的暴躁咆哮。

葉闌聲瞧了眼那個對白葭異常關心的紅衣少女，看向殿中‘般若’環繞在身，指尖接連飛舞紅蓮之火的沈兮夷，眼角一動。在一只靈役人偶從正面飛竄上來之時，一劍斬下。誰知斬落的瞬間，數只人偶一下躥起環抱住劍刃，竟是飛快的一路攀附而上，那一張咧到耳根的面孔朝向他，陰沈沈的怪笑。

“小心。”連翹正對著白葭，一眼瞥見她後腦勺之後一只飛撲而下的靈役人偶。眼色一變，下意識的伸手拉過白葭，對著半空拇指和食指飛快的撚起，一個摩擦下指尖亮起一朵耀紅的火焰，朝前飛迎而上，躲閃不及的人偶在焰火中成為扭曲的一團煙灰。

白葭在手被連翹碰觸到的剎那忽然一個恍惚——靈虛幻境裏最後黑暗裏的景象走馬觀花，歷歷在目，如同一道驚雷在她腦海中劈落，那一刻心中有什麽長久壓抑深藏的東西終於曝露傾洩了出來。

夢境變成了現實，那些零碎的記憶一下子拼湊起來。在那股彭拜而起的情緒中，她忽然反手緊緊抓住連翹那炙熱的手臂，激動而不敢置信的睜大了眼睛。

“…是你……是你，原來我沒記錯，你真的存在。”白葭的眼眶迅速紅了一圈，滿睫微微盈濕，眼睛卻貪戀害怕似的不眨不眨的盯著連翹看。

李問真狠狠咬牙，控制和操縱著那一張血網，在他們一行人周身盡力打掩護。腳下有些輕飄的他竭力定住身形，然而一半的註意力卻還是不受控制的落在身後白葭身上。

連翹一時沒有反應，她看著眼睛仿佛藏著星星一般亮晶晶的白葭，想著什麽面色覆雜而猶豫。須臾，她繃緊的身體在沈默中放松了下來，似乎放棄了什麽一般點頭，柔聲，“是我，小葭。”

那一聲稱呼讓白葭心中一顫，下巴不自禁的顫抖起來，她下意識急切的想要開口，然而眼睫一閃，垂了下去，那無數的話終究匯成了一句道歉，“對不起。我……”

連翹沒有說話，白葭的這一句包含了千言萬語，也足以抵得過那千言萬語。她原以為自己會怨恨白葭，可是到頭來只要一見到她置身於險境，卻還是不由自主的跟著提心吊膽。

“我不怪你當初搶奪了我的生命力。”連翹這次笑了起來，眉眼彎彎，略微靦腆卻也著實真心。

倚靠沈兮夷的血其存在歸墟的她成長得相當緩慢，與白葭相比，她不但矮了半個頭，看上去也只是個十五六歲年紀的青澀小丫頭，一笑之下眉眼間稚氣橫生。然而，若是作為人類成活至今，她則比白葭還要早出生幾分鐘。

白葭半抿的嘴唇抖了抖，積埋已久的深切自責和愧疚讓她發不出聲音，只有抓著那股連翹手臂的力道分毫不差展現出了白葭矛盾焦慮的內心。

“這不是假話。若不是因為如此，我也不會遇到沈姐姐。”連翹舒展的眉眼裏是一種滿足和慶幸。

她說著，望向殿中那一個身形急動的紅色身影，眉心忽然一蹙，收回視線，只見蔔夢貘被十數之靈役人偶攀爬纏住，正暴跳如雷的瘋狂跳躥著。

葉闌聲持劍的手猛然註力一震，手腕翻轉斜劈而下，橫轉削落，淩厲劍影交織一片，同時腳下擰轉回身，終於擺脫了那前赴後繼的迎面撲上來的人偶，與李問真退回到一處，然而手臂衣袖卻也不可避免的破了數道血口子。

他盯著那些殘破卻還在蠕動的人偶，深深蹙眉——那一只只攀援掩日劍而上的小人偶，兩只細短的小手猶如一把鋒利的尖刃，並攏五指的手一旦抄下，穿布破肉，直達筋骨，竟是比之尋常利刃還厲害幾分。

連翹見了這兩邊均占不到絲毫上風的情形，想了一下，當即拂去白葭緊抓著自己的手，把她朝著葉闌聲和李問真輕輕推了一把。“你們要走就趁現在，趕快走。”

白葭不肯放手，連連搖頭半張著嘴巴想要上前說話，然而不知忽然想到了什麽，她急切的神情頓時委頓了下去。最後，她松開了手指，望著連翹嘴唇動了幾下不知說了句什麽，沒有發出聲來。

那一刻，連翹的眉眼變得溫軟晶瑩起來。她微微一笑，背過身，吸了口氣閉眼，雙手交錯在眼前，撚起的指尖灼燃起一道火焰來。她的一張臉在焰火中明昧交替，接著緊閉的雙眸猛的一睜，手在身側劃落。

一道火焰順著她手指的方向飄搖落下，在地上形成一道火焰的分界，暫時阻擋引燃了一部分靈役人偶。

殿中火焰四起，灰燼橫飛。

蔔夢貘的狂暴吼聲中摻雜著靈役人偶的詭譎嬉笑。殿外，轟隆的震顫聲碎成絲絲縷縷飄了進來，湮滅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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